刘勇强 | 语言、风格的文学史意义——《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·西游记》导读(五)
当超越了道德层面的精神探究以鲜活的语言、谐谑的风格表现出来时,《西游记》就显示出了一种此前的小说所难得一见的个性化叙述特点。
1. 白话文学的里程碑
在《西游记》产生之前,白话小说的发展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。虽然白话文学语言在一些宋元话本小说和《水浒传》等长篇小说中,也得到了出色的运用,但相对来说,还有两点不足,一是这些小说中的白话还带有较明显的早期白话的特点,除了词汇等方面的问题外,在技巧上也还不十分成熟,以《水浒传》为例,书中不少叙述语言就还显得有些简单平直,如第48回有这样一段:
且说宋江收回大队人马,到村口下了寨栅。先教将一丈青过来,唤二十个老成的小喽啰,着四个头领,骑四匹快马,把一丈青拴了双手,也骑一匹马:“连夜与我送上梁山泊去,交与我父亲宋太公收管,便来回话,待我回山寨,自有发落。”
在这里,宋江是主语,“收回”“教将”“唤”“着”都是他的谓语动词,而“骑”“把……拴了”则是小喽啰和头目的谓语动词,后一个“骑”又是一丈青的谓语动词。虽然这段叙述在文意上是可以理解的,但从语法上看,却有些累赘。同时,人物语言(宋江的话)遥隔一大段概括性叙述而上承说话人,也显得突兀。这种累赘、突兀不是由于语法结构的丰富复杂造成的,只因叙述的平板所致。这可能并不代表《水浒传》白话文学语言运用的水平,更不是要否定《水浒传》在叙述语言方面的创造性成就,而是说《西游记》的叙述语言相对而言可能要更加灵巧,如第23回“四圣试禅心”时,猪八戒禁不住美色富贵的诱惑,暗自与妇人商议留下来:
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,行入里面,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,磕磕撞撞,尽都是门槛绊脚。
事情很简单,语言也不多,却叙述得极有风趣。主干是八戒“行入里面”,其他都是添油加醋的补充,“跟着丈母”是“行入”的方式状语,而“丈母”一词却是从八戒的角度写的。下面“一层层”句,可以视为进一步的客观叙述,也可以视为与前面的“八戒”组成的又一主谓结构,即“不知”的是八戒。作者将“一层层”置于“不知”前而不是后,也符合人物的感受过程。“磕磕撞撞”显然是急情贪色的八戒走进陌生房内的真切写照,这四个字承接上文,使“行入里面”更富动作性。至于“尽都是门槛绊脚”是对“一层层”的补充,同时又透出幽默诙谐。偌大的庭院房舍,在八戒脚下,竟只剩下门槛,岂不可笑!这种揉进了人物感觉的叙述,使句法摇曳多姿、韵味无穷。
早期白话小说在语言上的另一个不足是,由于它们或是在书场上口口相传的,或是经过长期积累的,虽然可能经过文人加工整理,但叙述语更多体现的是一种民间艺人共同的语言风格,而不是作家的个性特点。《西游记》则不然,尽管它也经历了漫长的演变,叙述语言却开始呈现与众不同的面貌。它的轻松明快、诙谐幽默、充满激情,不独与《水浒传》等有别,就是与大体同时的神怪小说如《封神演义》之类也迥然不同,很大程度上显示出某一小说家的独特语言风格。
《西游记》的语言风格还体现为具有一种独特的诗意美,这与作品中大量韵文的运用有密切关系。这些韵文虽然有一些是陈词滥调,还有一些是宗教思想的表现,但是,还有相当多的韵文巧妙地融入于作品的叙述中,在风波迭起的降妖伏魔的过程中,流畅的诗歌构成了情节诗意的背景,也是全书张弛之美的必要环节,而韵文中人物的诗体道白,则成为人物精神世界的精彩抒写。例如孙悟空有不少这样的道白,就强化了他桀骜不驯的英雄品格与精神状态。如第17回他声称“自小神通手段高,随风变化逞英豪……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,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!”第76回说到参与取经是因唐僧:“已知铁棒世无双,央我途中为侣伴……全凭此棍保唐僧,天下妖魔都打遍!”第81回他“略节说说”自己的生平:
这些诗白韵律独特、情境超拔,充满了自豪与骄傲,极易唤起读者的欣赏和共鸣。
实际上,《西游记》的诗化语言不仅体现在韵文中,也体现在散文体的叙述语言中。作者常用简短、整齐的句式,造成了一种轻快活泼的节奏感。如第1回叙孙悟空要去寻师访道:
众猴果去采仙桃,摘异果,刨山药,㔉黄精,芝兰香蕙,瑶草奇花,般般件件,整整齐齐,摆开石凳石桌,排列仙酒仙肴。
2.“以诙谐滑稽为宗旨”
胡适在《西游记考证》中说“全书以诙谐滑稽为宗旨”,可谓抓住了《西游记》艺术风格的另一个关键。
众所周知,传统文论十分重视文学的道德教训作用和历史纪实功能,在风格上一向以温柔敦厚、凝重质实为尚,这是唐代韩愈《毛颖传》不过幻设为文,就被讥为“以文为戏”的原因。宋代理学兴盛以后,一些人更片面强调“文以载道”,钳制了文学的幻想和情趣。虽然这种思想不可能约束所有作家的创作,但观念上的转变直到明代中后期才开始出现,而表现得最为鲜明的,又是在小说界。汤显祖在《合奇序》中说:
世间惟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。耳多未闻,目多未见,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,相天下文章,宁复有文章乎?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。自然灵气,恍惚而来,不思而至,怪怪奇奇,莫可名状,非物寻常得以合之……
在《点校〈虞初志〉序》中,他又指出:“然则稗官小说,奚害于经传子史?游戏墨花,又奚害于涵养精神耶?”唐人小说“以奇僻荒诞,若灭若没,可喜可愕之事,读之使人心开神释,骨飞眉舞……其述飞仙盗贼,则曼倩之滑稽;至佳冶窈窕,则季长之绛纱;一切花妖木魅,牛鬼蛇神,则曼卿之野饮。意有所荡激,语有所托归,律之风流之罪人,彼固歉然不辞矣。使咄咄读古,而不知此昧,即日垂衣执笏,陈宝列俎,终是三馆画手,一堂木偶耳,何所讨真趣哉!”托名李贽批评的袁无涯刊《水浒传》,则屡用“趣”字评点书中描写,在第53回的评语中更明确地提出了“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”的主张。
实际上,“趣”也是李卓吾评点《西游记》用得最多的一个字。与此相对应的,《西游记》中还有一个与此相关的词使用得很频繁,即“好耍子”。它不仅是充满自娱意识的孙悟空的口头禅,连一向迂腐古板的唐僧也受其高徒的感染。在陈家庄,孙悟空提出为村民除妖,猪八戒不肯去,唐僧就说:“常言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一则感谢厚情,二来当积阴德。况凉夜无事,你兄弟耍耍去来。”(第47回)有时,小说家在叙述中,也常常不由自主地进入了这样的境界。例如当孙悟空与平顶山妖魔交战时,反复变化,作者便忍不住插上一句:“似这般手段,着实好耍子。”(第34回)可见,以“游戏之笔”描写降妖伏魔,不只是表现了英雄视战斗若等闲的气概,也是作者情动于中的叙述态度;不只是矛盾冲突本身的戏剧性,还是作者以诙谐奇幻手法着意渲染的结果。
胡适在强调《西游记》文笔“以诙谐滑稽为宗旨”时,还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,即《西游记》表现的是一种“玩世主义”。这一观点也得到了鲁迅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中的认同。今天看来,玩世主义不一定是《西游记》诙谐滑稽的准确概括,因为玩世主义是以消极的态度轻蔑世事、游戏人生的,而《西游记》的社会态度和人生哲学却是积极向上的。它不只是对社会生活作旁观的、不负责任的挖苦、批评,而且对理想人物进行了热情的歌颂。
重要的是,《西游记》有意突破了传统的功利观念,有意摆脱了冬烘俗儒的迂拘固陋,更主动地追求文学的审美愉悦性。那种静穆和悦的古典美学法则,那种传经布道式的贫瘠板滞,甚至装模作样的叙事风格,被一扫而空,代之而起的是活泼跳荡、疏落俊爽的飞动之致,是褫魂夺魄的奇思异想和毫无拘束的、快活的谑浪笑傲。它让人们在对帝王仙佛、天宫地狱、妖魔鬼怪的尽情嘲谑中,恢复久被禁锢和贬抑了的尊严,获得心理上的愉悦和满足。
《西游记》谐谑风格的来源是多方面的,既有古代俳谐的传统,又与明中叶以后笑话文学的繁荣息息相通。当时,出现了大量的笑话集,文人谈谐也蔚成风气。大量小说受此影响,在叙述中点缀笑话,以此推波助澜,使谐谑成为一种具有时代特点的文学风格。《西游记》讽刺世态人情,每杂解颐之言,就有民间笑话的影子。
例如,书中描写孙悟空有一次去请观音菩萨帮忙,观音同意让善财、龙女带净瓶去收伏妖魔,但要孙悟空拔一根脑后救命的毫毛作“当头”。孙悟空不肯,观音骂道:“你这猴子!你便一毛也不拔,教我这善财也难舍。”(第42 回)这段描写与作品主旨和人物性格并无直接关系,不过是作者借题发挥,对吝啬鬼加以挖苦。整个对话,为的就是最后“一毛不拔”这一句话,与民间笑话“只要末语令人解颐”相仿。事实上,《西游记》中不少描写与民间流行的笑话颇为相似,明代浮白主人编《笑林》中就有一个猴“一毛不拔”的笑话:
一猴死见冥王,求转人身。王曰:“既欲做人,须将毛尽拔去。”即唤夜叉拔之。方拔一根,猴不胜痛叫。王笑曰:“看你一毛不拔,如何做人?”
这与《西游记》中观音打趣孙悟空的描写可以说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而《西游记》中的情节也反转过来,影响了笑话的产生,赵南星《笑赞》中有这样一个笑话:
唐三藏西天取经,到了雷音寺,师徒三人见了佛,佛分付弟子管待了,与他真经。迦叶长者苦苦索要常例,唐三藏无奈,只得将唐天子赐的紫金钵盂与了他。猪八戒好生不忿,回去禀称“迦叶长者索要常例,受了个金钵盂”。羞的长者脸皮皱了。佛说:“佛家弟子也要穿衣吃饭,向时舍卫国赵长者请众弟子下山,将此经诵了一遍,讨得他三斗三升麦粒黄金,你那钵盂有多少金子,也在话下。”说的个猪八戒好似箭穿了雁嘴,恼恨恨的走出来,说道:“逐日家要见活佛,元来也是要钱的。”唐三藏说:“徒弟不要烦恼,我们回去,少不的也替人家诵经。”
很明显,这个笑话是对《西游记》第100回叙阿傩、伽叶索要人事的曲意发挥。这表明《西游记》与民间笑话确有相通之处。所不同的是民间笑话一般都是简短的,往往攻其一点,不及其余,这就限制了它的思想深度,而《西游记》的谐谑却是一种整体的风格。像《西游记》这样涉笔成趣、笑料丛生、庄谐相济、隽永有味的长篇巨制,不仅在中国小说史上罕有其比,就是在世界文坛亦足称道。
从表现手法上看,传统俳谐、民间笑话为突出被讽刺对象的乖讹,多用夸张、对比、误会等手法。《西游记》虽然也采用了这些手法,但它更注意通过情节冲突展现人物的心理特点。此外,传统俳谐、民间笑话往往抓住某种不良世态和人的某些缺点加以讥讽,否定性较强;《西游记》则除了讽刺以外,还通过孙悟空诙谐、善谑的性格特点,为作品的谐谑注入了一种积极的、乐观的激情,这是肯定性的幽默。
从小说情节上看,《西游记》还特别善于将紧张的冲突转化为喜剧性的场面,使读者以轻松愉快的心情欣赏情节的跌宕起伏。以取经四众途经灭法国为例,那国王发誓要杀一万个和尚,已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,加上唐僧师徒,正好凑成一万。这形势是很严峻的,而孙悟空却视若等闲。为免麻烦,他们化装成马贩子,睡在客店的一个密不透风的大柜子中,没想到一个强盗以为里面有行囊财帛,抬柜而去。又没想到遭遇一队官兵,强盗弃柜逃走。柜子被贴上封皮抬往总府。这一连串的戏剧性场面,是对实际生活的夸张,也是作者有意设置的悬念。而当天夜里,孙悟空从柜子里钻出来,拔毫毛变作瞌睡虫,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,使有品职的都沉睡过去。又用分身法,把他们的头发也都剃光。次日,国王醒来,再不敢杀戮和尚,灭法国变成了钦法国,一场杀身大祸竟这般神奇地化险为夷了。这个故事在《西游记》中很有代表性。它以诙谐轻松的笔调展现了一场残酷的宗教迫害——无论作为对历史上佛教所谓“法难”的象征,还是作为对明世宗毁佛的影射,其严肃性质都是不容置疑的。
从人物塑造上看,《西游记》也多用谐谑之笔。唐僧心诚志坚,又庸弱迂腐,就是这样一个人,却要领导三个顽劣不堪的“妖徒”进行神圣的取经,这本身就是喜剧性的。不过,作者并不满足描写取经四众间一般的纠葛,而是着意揭示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。孙悟空和猪八戒是小说中最令人感兴趣的两个人物,但是他们给人们带来的笑声却不相同。他们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喜剧性格,孙悟空是具有自觉意识的、肯定型的喜剧人物,他始终主动地争取乐趣,并以这种英雄的乐观感染读者,使读者为他的战斗方式解颐开颜。相比之下,猪八戒是不自觉的、否定型的喜剧性格,构成这种喜剧性格的基本特点是主观与客观的悖谬。猪八戒经常表里相背,弄巧成拙,欲盖弥彰,陷入被嘲笑的境地。
总之,作者吸收了传统俳谐、民间笑话的成功经验,涉笔成趣,笑料丛生。夸张时,锋芒毕露,使人捧腹喷饭;含蓄时,旨微语婉,令人会心莞尔。其中既有对世态风俗的讽刺调侃,也有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悉心体察。从性质上说,全书的谐谑风格又与明代中后期思想观念的解放息息相关,成为《西游记》一个鲜明的时代烙印。
编著者:(明)吴承恩 著 ; 刘勇强 解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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